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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少那二十年.上

这一篇……

真的好到没话说……

______:

薛之谦能明确地说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没见过不长眼睛的脸,也碰不上眼下这样的好事。


他面前的人告诉他:“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能拿掉自己生命中的一段时间。”


薛之谦知道自己不该信,但他还是信了。他生来就有这样的毛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发抖似的眨眼,舔嘴唇,脚趾蜷起,双手平摊在膝头冒着凉气,他紧张,忐忑,有点儿伤感。


“直接告诉你就行了是吗?”他试探地问,陌生人的皮肤盯着他不放松。


他没听见答案,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1998,这是薛之谦看见的第一个答案,事实上这个数字始终套在他的脖子上,从没被他成功取下。


就像《西游记》首个章回的定场诗一样,有些故事挂着个看似与之无关的开头,可一旦讲下去,身处其中的甲乙丙丁就成了老房子里的地缚灵,挣不开逃不脱,今后再参与任何故事都像是客串演出。


1998年,薛之谦不比同龄人高大,也算不上瘦小,普通的身板上顶着一张白净好看的少年面。六月初中考,月底托关系打听清楚了上学的事,他手里多出的这一点知情权上的优越并未持续太久,没几天便中考放榜。那两日仿佛周遭人人谈论的都是成绩与学校,他的同桌考上市里最出名的高中,自然要接受旁人环肥燕瘦的艳羡。而他选择不去凑这个热闹,每当有人讲起“学校”“分数”“有出息”,他就默不作声地溜出现场,找一个弄堂钻进去,有力气便蹦蹦跳跳,疲了就稳当地走一段,忍不住日头太烈就找一片阴凉躲进去,听着树叶叉腰骂街或诉绵绵情话。有时候天上凭空掉下一滴水,人说那是知了撒的尿,他对此嗤之以鼻,宁愿相信掉在嘴边的是局部地区阵雨。


开学第一件事是返校,用“返”恐怕不恰当,薛之谦不认识这间介于危楼与新房之间的白皮楼,楼后的树园子长相蜿蜒,巴掌大的地方死活找不见出口,等再逃出来,刘海半长的少年几乎中暑倒下。那时他眼里的太阳嚯地分裂成两个,天地间的温度骤然又升高两度。


空手出门的薛之谦抱着一摞教材回家,顶上摆着一个塑料包,里头是他被要求今后三年穿在身上的校服。到家的时候屋里没人,早上让他喝空的粥碗还摆在厨房案板上,旁边搁着一把水果刀,先前被他拿来切一条炸过了火的小鱼。等他收拾干净场面又洗了半水池的菜,他终于听见门口有旋钥匙的声音。


他爸爸回来了,脸上的不高兴是那么显而易见,自然而然。


因为这是1998年,身边每个曾经在96年事业有成的大人都被金融危机透支了幸运,他们习惯性烦躁,烟酒不离手,“破产”不离口。薛之谦从来没探听过家里称几位数的钞票,有时候他家比人家过得好一些,有时候比人家惨一点,更多情况下则是略有盈余,难以奢侈。


那天爸爸进屋以后跟他说了两句父子场面话,然后就放下包,卷起袖子一头扎进厨房。他炒了一盘与盐无关的扬州炒饭,又活生生把脱苦菜腌成了咸菜丝。做儿子的当然还是要捧场,一口接一口地吃个没完,饭后两小时舌头依然被齁得发苦。


客厅的电视机在夜里叽叽喳喳,说过千百遍的台词寡淡无味,任观众背着多少故事也无法从中咂么出滋味。爸爸放下手里的水杯,又捏着杯把拿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家儿子今天去过新学校,想了又想只说:“洁洁,校服领了?”


“领了。”


“穿了看看,不合适还要拿去改。”


薛之谦听话回屋试衣服,被打开的塑料包哼唧一声,里头的衣服让他抖落出来,二话不说套在身上。袖子裤腿都长一截,不影响行动只是不够漂亮,他往屋外瞟一眼,叫:“合适的,不用改了。”


可他还是让爸爸叫出去,袖子能上挽推到手肘,裤子没法掩饰,爸爸看着他过来,两件衣服挨着身体晃悠,衣服里的人就像个跌进面口袋的小猫。没人说什么,默许了这种不美观的存在。爸爸咽下一口水,杯子空了。


“洁洁是大人了。”他说。


少年接受了这个结论,或者说他愿意遵从“长大”这项要求,至于这是为什么,大概也不太重要。就像他的裤腿还是在转天被缝上去了一截,没人提过这事,但它就是发生了,背后是爱是累是沉默,各自揣摩不必讲明。


别的事他记不太清,唯独自己穿着大一号的衣服站在厅里的样子始终没法忘掉。他穿着它们从楼门前的小路上走过一趟又一趟,路边花池子里的杜鹃开到第二茬,缝上的裤腿也能拆线放下,他心里发酵着的秘密终于厌恶了沉默,开始翻腾,接连不断地泛出泡沫。


薛之谦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他们只写信,连一通电话都没打过。


说起来那是在他念高中的第一个月,从前喜欢的女孩子举家迁往北京,他鼓足勇气找人要了她的联系方式,打算说些什么,为自己暗自汹涌的心事开个出口。


女孩子见他的时候刚剪了娃娃似的短发,身上一条白裙子,旁边的青桐花开正灿。少年的黑色短袖被风吹得一鼓一贴,想说的话卡了壳,支支吾吾半天过去什么也没说上,直到女孩子的家里人从窗口唤她上去,他才蹦出一句话,好不唐突:


“你可以给我个联系的地址吗……我……我给你写信过去!”


他该知道自己不可能拿着真实的地址,又或许他是知道的,但还是那句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斟酌着字句写了一封短信,裹上信封塞进邮筒,回家以后忍不住地辗转反侧,生生做了两宿收到回信的夜梦,一则喜一则悲,第三宿他便释然了,老实过日子,捎带脚地期待着惊喜。这和考试以后等待成绩的感情类似,唯独有一样,学校的成绩单从不会寄错,他的信却跑错了地址。严格来说信是寄对了地方,不过那个大院儿里住着的不是少年梦里的姑娘,而是个言语乖张的男孩儿。


“薛之谦同志……”他展开信纸把字挨个念出声,“先说一句,您的字挺好看的,小情绪也挺到位,不过有一样,您寄错人了,我不姓陈也没扎过辫子戴一粉头花儿。我姓张,男的。”


他没能一气把信念完,搁下信纸,花半个小时祭奠自己胎死腹中的初恋。他觉得自己就像撒哈拉守着杂货铺守望爱情的沙仑,而这封信的执笔者就是揭穿骗局的三毛,可能善良,却一定不留情面,甚至残忍。


下一秒他就嫌弃自己矫情,身子往椅背上贴,硌疼了蝴蝶骨就又侧过身去,复张开信纸往下看。信里的语言飒利但有趣,多余的字一概没有,一张纸看下来仿佛能看见那人坐在身边说话。可以一笑,无意相交。


平静生活里的波澜,薛之谦挺喜欢命运里这些彩蛋似的安排,但是从未傻得把它当真,过日子和找乐子原本就是两码事。


学校里有挺多朋友,抄作业的盟友,打球的队友,觉着他好看的姑娘,欣赏他个性的小子,甚至路边蹲着的小流氓都能交朋友。薛之谦皮相可人,脑筋也转得快,说话伶俐,行事中有不少小聪明却还保有真诚。后桌一米八四的大个儿在开学两个礼拜以后认真地评价他,待人诚恳,特立独行。高三那年这句话又被大个儿用在一篇作文里,这次形容的是鲁迅。大个儿站起来读他的优秀作文,语气跟两年前竟然一般无二。


但薛之谦还是愿意信他,倒不是他可信,只是这话说得太对,不信不行。


生活里五分情理之中,三分意料之外,还有两分是大风刮来的邪门事。薛之谦没想到,第一封信来了没过半个月,北京竟然又找上了他。


星期五晚上八点半,路灯和暖风让少年的身影在沥青路面上头滚动。他在楼下驻足翻信箱,空空如也,抬头看见窗口一盏灯,才知道爸爸先他一步到了家。


“洁洁,电视柜上有你的信,北京寄来的。”爸爸早吃完饭,坐着休息顺便饮一杯茶,他看了儿子一眼,不问话。


“同学搬去北京了,他来的信吧。”薛之谦不知道是谁寄信给他,随口胡诌一番,先回屋放下书包,洗手吃饭。他能用十分钟吃掉一盘青菜半盘红肉和两大碗饭,没人讲他食量惊人,也从没有人告诉他慢些吃才好消化,他习惯了用最快的速度吃光最好吃的东西,长大了也一样。


“吃好了,我去做作业。”他洗了碗筷拾好桌子,用干净的抹布擦了手,想起来才又去柜上拿了信,两步溜进屋。


张伟。薛之谦念一遍名字,又念了一遍。


这封信来得让他诧异,对写信的人大约也很匆忙,张伟的“伟”字竖划往边上一拐,险些跌倒。


拆了信,纸上写一句话:“我误寄了一张电影票,上回的信封里,你看见了吗?”


“电影票?”薛之谦左思右想,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一码事。他想打电话向他问清楚,可眼下只有地址与纸笔,无奈只能坐下来,撕下一张作业纸捋平四角,写道:“你讲的电影票我没见过,”想想又补上,“恐怕是你记错弄掉了吧。”


折两折,他决定明天花些钱买个信封,再出几毛邮寄出去。


夜里作业写得困难,数学习题册轰炸铲平他的半边头颅,另一边僵持着,不敢妄动。困,累,有些烦躁。剩下一篇作文不知怎么写,抄几句闲书作罢,他看不见上下求索的人类之光,只看见语文老师眯起的水泡眼正面挤上他家玻璃窗,“人类之光!”,她又讲了一遍,口沫将面容掩埋,抹去了。


凌晨睡着,五小时做了六个梦,醒时两眼一跳一跳地胀痛,泛酸。这才六点半,爸爸已经出门,给他剩下一碗粥。他舀一勺放进嘴里,咸,三两口胡噜进肚好像上刑完毕。抓着书包往外跑,赶上隔壁刘奶奶买完早点回家,甜豆浆味窜进他的鼻子,兜里那五毛钱险些被他拿去小摊上换一份好吃的早饭。


赶到教室时候尚早,做值日的同学正扫地,走心思的瘦猴往地上扔个纸团,就为了拿笤帚的圆脸姑娘瞪他一眼。听着前位吃早点吧唧嘴的声音,薛之谦咽了咽口水,对书包里的信纸产生了小小的埋怨。


年纪小时间也仿佛过的快,薛之谦以为自己只是眨了眨眼,早自习和半堂正课就都过了,刚才发呆编撰的恐怖故事变成一只鸟,说飞就飞,打脑子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你们看这个,这句话放在这里你们说说看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语文老师敲着黑板,顶着镜架中间往上推了推,“薛之谦!你起来说!”


正跑神的薛之谦让她吓了一跳,站起来往黑板上看一眼,照着板书念起来:“点题……首尾呼应……”


“首尾呼什么应!上课不知道听讲你还来上什么学!”老师往门口一指,“过来站着!”


他有些面热,同学们叽叽喳喳的笑声让他觉得羞辱。他想反驳两句,可是头脑一片空白,伶俐的他变成一副笨嘴拙舌,除了生气懊恼再没了别的办法。


他在教室门边贴墙站着,一抬头就是窗外三层楼高的一棵老树,树叶沙啦啦响着,盖不住老师激动的宣讲。


“北平,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说,“旧城墙、积水潭、牵牛花、菜园子,你们没见过这些不知道,北平真的好吗?”她从鼻子里一哼气,学着北方语调说两句话,音调怪异,引来同学们一阵笑声,“穷地方哪能好的呀,可在作者眼里呢,这是故乡,一切就都是好的——”


这话像是接连不断地往他心上施着压,终于使他踩着老师说的最后一个字动身,蹿回座位,逮了书包,朝着门口头也不回地跑去,不看路,只顾往外跑。他听见身后的老师追两步出来,气急败坏地叫他骂他,教室里炸了锅,仿佛他是颗扔进凉水里的烫石头,让原本安静的凉水又叫又跳。


薛之谦是被吓着了,这话说来怪异,但方才老师对北平刻薄的批评和窗外突然飘来的一朵乌云产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在他心里构建出一场关于青春死亡的噩梦,他仿佛看见自己正喘着气的“年轻”被人吊着脖子挂在电线杆子上,亟待舌头吐出来,好绑了尸体再去游街示众。


他一直跑,俩腿捯着,胳膊前后摆着像是初生的翅膀。他以为自己跑了很久,舌头和嗓子都开始干燥发甜,抬眼往四周一望,却发现刚到操场边上。学校里上午不排体育课,土操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发现一楼教室里有人看他,一个、两个,转眼十几双眼睛都对准了他。终于,讲台上没见过的老师也发现了他。


“妈的。”他突然学会了骂街,背好书包转身逃跑,像个被人冤枉的亡命徒。


没出校门,因为门口有看门的守着,他跟他不熟,怕他联系老师把他抓回去。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抗战时期的地下党。鬼鬼祟祟进了学校里的小花园,找个矮树丛挤进去,挨着它坐下,书包被他随便扔在手边,没拉上拉链的书包把他的书本吐出一半,那张即将飞往北京的作业纸在英语和化学中间瑟瑟发抖。他鬼使神差地坐端正,扥出那张纸搁在膝头,又从笔盒里翻一支铅笔,开始添写,主要是写刚才那件逃课的始终,丢脸的部分被他一言带过,故事最后抒发了一通紧张而快乐的感想。


“我就从教室里跑出来了,没人追我,他们都追不上我。乌云也跑了,树叶又让太阳照着就像复活了似的。你不知道,我现在太高兴了,又害怕又高兴,心简直像攥在手心里一样乱蹦。”


写到这儿他放下笔,摸着胸口放松地往后仰,忘了身后没有椅背承托,咣叽一下躺到地上。肩膀碰得有点儿疼,可他止不住想笑,发出两声发泄似的大笑,赶紧伸手捂住嘴,生怕有人找来,而这种小偷小摸的快感让他越发高兴、想笑。


他躺在原地等了一堂课的时间,原本该坐在三楼的教室学物理,但他决定给自己放一次假,在园子里眯一觉。十一点多的阳光明媚软乎,一旦睡下轻易不肯醒来,还好放学的时候人多嘈杂,两拨少年少女打闹着从树丛边上走过,他也就不得不睁开眼了。一愣神,他蹭地坐起来,拉上书包拉链,甩到肩上,连蹦带跑地溶进呼呼啦啦的人流中。


薛之谦打了个不错的小算盘,找相熟的哥们儿蹭一顿饭,然后找到邮局,用兜里的五毛把信寄出去。至于回家挨揍的恐惧,他决定暂时搁置,回头再说。


一切按照他想的那样完成得顺顺当当。把信交给工作人员,他开始陷入对回信的隐约期待。


那天薛之谦没等到预料中的一顿胖揍。晚饭的时候爸爸没回家,电话也没响过。他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的广告,怀疑自己这一番惊天叛逆已经被全世界遗忘,这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落寞。


第二天早上,薛之谦又变回原先那个普通学生的模样,老老实实去上学,没成想一进教室就被同学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打听昨天那件事。他从他们眼里看出了好奇,还有实打实的羡慕与崇敬。


大个儿的问题在众多高矮不一的声音中脱颖而出,他问他:“晚上回家没挨揍吗?”


薛之谦本想实话实说,可看见群众期待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扯了谎,模棱两可地回答:“男人嘛,流血流汗都是应该的。”


群众没看出薛之谦的心虚,眼里的光亮甚至更盛三分,仿佛他是个市井中潜伏的梁山好汉,是个反抗全世界的英雄。日子无聊,这点儿虚荣心足以支撑他的自我膨胀,直到他收到北方的回信,张伟在信里洋洋洒洒讲了许多,却有那么一句话,在薛之谦看来异常扎眼:


“公然逃课,这事迹可够您说道些日子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像根针似的扎破了薛之谦反抗成人世界的幻觉。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犯傻,英勇的举动只能在小孩的世界里引起波澜,真正让他看重的大人们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妈的。”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信攥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个远方的陌生人让他没来由的觉着害怕,却也吸引着他,像个秘密,一个引人入胜的悬疑故事。


于是他开始跟张伟一封一封地通信,他以为自己是在解谜,却率先将自己的答案和盘托出。他在信里大事小事都讲,就连夜里做了有意思的梦,都要率先复述给他听。听张伟说自己有收集笑话的习惯,他就留意身边的段子和俏皮话,记在脑子里,写在本子上,周末攒一封长信发出去,不知不觉自己说起话来也有趣不少。所幸一封封信件来往着,张伟也逐渐卸下防备,向他透露了不少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说自己如何喜欢上音乐又去自学吉他;说自己不喜欢满操场瞎跑的体育锻炼形式,反倒是数学物理可能还有点儿用,虽说用处也算不上多大;说自己又被隔壁学校的大姐头看上,燃烧的爱火熏得女孩成天堵他,满大街追着他表白,让他推翻了原先的想法,一本正经地告诉薛之谦:跑步跑快点儿还是有用的。


他从张伟那儿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六月才过,高二下学期刚刚结束。他结束了期末考回来,从楼下信箱取了信,噔噔噔跑上楼,满怀兴致地做好享受假期的准备,然而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个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边坐着他爸爸。


两个人同时看向他,他额头上被晒出的一大滴汗正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洁洁,过来和阿姨打个招呼。”爸爸朝他招招手。


他答应着,不着急过去,反而蹲下解开鞋带脱鞋。脱鞋的半分钟里没人说话,他再抬起头,发现女人的笑容局促了一些。


“阿姨好。”他朝她笑了笑,一扬手里的信封,“我先进去了哦,不打扰你们聊天。”


薛之谦回屋以后本想阖上门,想了想还是留它打开。扔书包在墙边,往床上一扑,开始拆信。这回是他第一次在读信的时候走神,厅里俩人的窃窃私语总是参与争夺他有限的注意力。他们压低了嗓音,打定主意不让他听见什么,这时候信里蹦出一句话,关键词被他捕捉得恰好:


“不知道您老家上海怎么样,北京现在这时候可是好玩儿。”


北京。薛之谦不发声地念了一遍,又念一遍。


他从床上窜起来,把头伸出门去,向他们宣布:“爸,我想去北京一趟!”


“去哪里?”爸爸惊恐似的回头盯他,短袖衬衫的腰部扭出道道褶皱。这时候薛之谦突然想到,这位阿姨看着手巧,大概再皱的衣服都能熨烫平整。


“北京。”他觉着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截,“搬去那里的同学约我去玩,正好是暑假了,时间富裕。”


“你可是要高三了,时间哪还富裕?”爸爸似乎觉得他这想法天真,停顿两秒又补充道,“要去也等高考以后,人家同学也要学习的,不好打扰人家,听见没有?”


初中时候,薛之谦打算跟着同学去一趟苏州,路不算太远,时间也合适,可任他计划得多么周详美好,临门一脚却还是被他爸爸拒绝了,那时他说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升年级,时间紧迫必须抓紧学习,否则考不上好名次分到的老师就断然好不了。他发现他的爸爸和多数成年人一样,紧张,焦虑,武断地将与大方向无关的享受与努力视为无意义,并且具有将其破除的迷之责任感。这在薛之谦看来很无厘头,他没法理解他们那一代人的焦虑,就像他们没法理解当代青少年的满不在乎。


但这次不一样,爸爸的挽留终于成了一双手,使劲把他往家外的大世界里推。


薛之谦找了个家里没人留守的上午,把衣服鞋袜收拾出一个长条行李包,背着上学用的书包,里头是钱,钢笔,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五颗大白兔奶糖。他背挎上行李,把昨天晚上写好的道别信摆在饭桌上,走到玄关穿上鞋,不忘回头看一眼。桌子上只有张纸条,空荡荡的样子让他有些内疚。于是他又折回来,从厨房拿了两个橘子,大而饱满的那个留在桌上,压着字条的一角,个儿小暗淡的那个被他揣进书包侧袋,带着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人流涌动,薛之谦捏着前天买好的车票站在进站口,吞一口口水,想起一句话,“我今天是如此的幸运,正走向另一个世界”。这是张伟提过的一句歌词,他说郁冬听着像别人眼里的冬天,他眼里的四季。


薛之谦终于上了车,找着座位开始与人群一同晃晃悠悠,他的脑袋靠在车座靠背上,手里的包抱得更紧了一些。每当车体摇晃,行李在怀里移动,他就开始害怕,可一看见窗户外头同他反方向赛跑的田地平房,这一丁点儿害怕就被逃跑的刺激与兴奋挤掉了。


往后他又坐过许多次火车,唯独没有哪回是像这样,什么都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它们霸占他的理智,刺激出前所未有的快乐,带着一种挣脱感。他的血沸腾了,就沸腾着,不像二十多岁,血还没热透就凉了。


两旁的风景疾走,衬托他脚下的列车像个迷瞪的大汉,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终于在下车的时候,他忘记了世上的时间。


夹在成年人的队列里,薛之谦的个头不显,身板却明显的瘦弱,两个鼓囊的行李包压在他身上,人像是要坠进地里。他跟随人群出站台,听见了不下十种陌生的语音,像是方言,又像是中风或者大舌头,这些声音炖成一锅,让他比刚下车的时候更饿了一些。


先吃,还是先找人。薛之谦站在出站口的拐角里,头脑开始发蒙。身前路过两个大娘,北方口音,看他独自守着个旮旯就上前问了一句,点拨一条出路还不够,索性一左一右带着他出站找公交车。他夹在中间迷迷瞪瞪上了车,临出发不忘朝车窗外头的大娘打招呼,一句“谢谢”被摇不下的车窗拦住,遗憾也没辙。她们也朝他招招手,走了,不出几步,体瘦的那个领头小跑起来,站台里可能正有人等着二人来接。薛之谦靠着玻璃不动换,看着她俩慢慢变成人群中两个黑点,心里有些暖和,有点儿虚。


地方生疏,张伟家的地址不好找,纵是薛之谦赶在晌午下了公交,真找到那条胡同的时候,扇扇子下棋的大爷都端起马扎往回走了。他小跑着赶上去又问了个人,人家一指前头,说,就那儿。他道谢,胸脯起伏着,一口大气让语音斩断成三截,抬手抹一把汗,还得走。


地址字条被他揣在牛仔裤口袋里,内容早让他记住,一看见门牌就认出来了。


进去,他想。抹汗擦手,抬头挺胸,手里的包往上一提,抬起来的脚抖抖却又放下了。


他怂了,师出无名的千里寻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这谁啊?”


他正暗自咒骂自己莽撞,突然背后有人说话,顺着声音一回头,看见个一头乱发的少年走近了,跌落的夕阳像是被他背在背上,支棱的头发开始燃烧。


他鬼使神差地回答:


“薛之谦,我们写过信的。”


少年眯起的眼睛睁了睁,朝他一笑露出丁点白牙:


“嚯,您来啦。”他说,“反正您也认出我来了,我张伟,您的笔友。”


张伟似乎对薛之谦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连惊讶的表情都懒得挂出来。他从客人手里抢了那个看着死沉的手提行李袋,单手提拎着,试了试轻重就提着不撒手,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偏着头跟他说话:“您这包看着沉,掂着倒挺轻。这地方找了半天吧,道儿不熟且得兜呢,好在这也快到饭点儿了,歇会儿正能赶上开伙。诶——”他扭过来冲着他,“这是您搁北京吃的第一顿吧?”


薛之谦正抬头看院里的一棵老树,毫无防备地撞上他,行李袋里的硬物铛地磕在小腿骨上,疼得他踉跄。


“原本想吃,没顾上。”他弯腰揉揉腿,看一眼树又看一眼张伟,“真怪。”


“怎么?”


“我昨天早上还在上海,现在竟然站在这儿看树。”


张伟一笑,接着走:“别的不说,干站着看树这事儿是挺怪的。”


张伟家的陈设和薛之谦早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屋里多是实木家具,给人磨得光滑油亮,多余的杂物零零碎碎也在四处摆得齐整,连包着的墙都有人味儿。干净,旧,特别踏实。他想发自内心地夸两句,被张伟的叫唤拦住了:“人呢?家里来人了!”


张伟拎着包在屋里一通乱窜,全转了个遍才回来,站在门口,给薛之谦看见个没头没脑的笑容:“没人,都不在。”他挠挠头,往院里看了一眼,“这饭一时半会儿是等不着了,你饿吗?”


“不饿。”薛之谦摸摸肚子,“饿过了。”


“那哪儿成啊……”他又挠挠头,着急地皱起眉头,“您要不嫌弃,我就随意做点儿您先垫垫,再不行咱就出去吃。”


“不至于,能等。”薛之谦舔舔嘴唇,“不过你能给我杯水吗?”


门口的人惊醒一般原地打了个转,念叨着“水”“水”“水”,陀螺似的兜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带把的玻璃杯,样式是薛之谦这个上海人没见过的。不过他不准备多看这稀奇的杯子一眼,而是端着它,把里头的白开水咕咚咕咚喝掉一半,再端着杯身把杯子把儿留给张伟,问他:“你要不要喝?天气挺热的。”


张伟看一眼杯子里的水,看一眼水里晃荡的薛之谦,说声谢谢接过来,把另外一半一口气灌进肚子,一拍肚皮,又笑:“饱了!”


薛之谦只觉得张伟和信里那人不太一样,写信那人是支箭,快,利,有的放矢,活生生的他却是一把弹弓,圆滑善变,时不时地出差错。他不知道哪一样才是错觉,或者两者皆是,皆非。张伟并不打算像他这样打量对方,他没有功夫,当下矮身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行李包被他隔着只脚搁在地上。他突然开始思考。薛之谦不明所以,直愣愣地站着,看他。


胡同口那家的大人下班回来了,自行车铃铛响了又响,小孩开始叫唤。


张伟忽然一拍大腿,跳起来,冲出去,飞速招呼着薛之谦:“来,跟我走!”


包在后头坠着他跑不快,薛之谦像个小尾巴似的追上他,还有空问:“去哪里啊?”


“给您拾掇屋子啊,要不您是打算夜里头睡大街去?”急刹车,张伟推开侧厢房的门,又掀起一道门帘,“就这儿行吗?我小时候住过,往后就没留过别人。”


他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认证了自己的想法,引着薛之谦进来,这才找个干净的梳妆台放下包,像是辆火车到站卸货。


“怎么着?这儿成吗?不成还有别地儿。”张伟虽然这么问,语气和神情却都是胸有成竹,仿佛对令他满意有着十足的把握。


薛之谦也没必要说谎,屋里干净齐全,阴面不见光也算不得事。


“够好了,谢谢你哦。”


“您真客气。”


“你张口闭口就叫‘您’,比我客气太多了。”


张伟不接话茬,一愣神,跳跃地问他:“您吃蒜吗?”


薛之谦想一想,告诉他:“倒是不忌。”


“那就妥了。”张伟嘱咐他,“您先收拾收拾,我去鼓捣点儿口粮,等会儿就好。”


薛之谦看他快步闪出厢房,一阵风跟着他溜走,撞得门帘颤颤巍巍。许有个把钟头,他收拾妥当,屋里坐不住就出去,在屋外把头顶的天盯出个窟窿,终于,张伟搬着张折叠桌现身,张罗他洗手准备吃饭。


他说:“洗完手坐着等会儿,我这马上就好。”


又走了。


回来的时候端着碗碟筷子,第二趟薛之谦跟着他,进了厨房看见一片狼藉。小桌支在院里,紧挨着大屋门前的台阶。桌上一碟四碗,碟里是切的黄瓜胡萝卜,粗细不均有丝有条,掺和着码作一堆;碗是两大两小,小的摆在各人手边待用,大的盛一碗焦黑的酱,另有个小盆似的海碗,里头满满当当的凉水,水里晾着面条。


薛之谦问他:“蒜呢?”


“这儿呢。”张伟伸手往桌上一摊,剥了皮的蒜瓣就地一滚一躺,活像五个白胖小子。


“看着不错。”薛之谦囫囵看它们一眼,撒了个谎,拿着筷子无从下手,“你还挺行的。”


“您这话说的…”张伟摇头咂嘴,夹一筷子黄瓜进碗,留个话头给他解闷。


张伟做的炸酱面挺好吃,出乎意料的没有焦糊怪味,入口咸香,临了还有一丝甜头,酱里炒了碎肉丁,肥油耗得不够火候,腻倒也香,就着花红柳绿的菜码一搅和,不知不觉吃得肚子浑圆。


薛之谦坐在台阶上,端着个满壁炸酱的空碗,右边坐着张伟,碗里还剩一根软塌塌的豆芽。太阳到了北京走得慢,人间一顿饭过去,天上才堪堪溜达两三步,夕阳悬着,像个融化了的素丸子,夕阳下吃饱喝足的少年一派天真,唏嘘着命运,庆祝着自己还年轻,是园子里蔬菜堆上最水灵的那一棵。


薛之谦突然想起家里。


他问张伟:“你家里人都还没下班吗?”


“他们忙呗。你看这房子,原先是我奶奶也住这儿,带我,后来老太太没了,我就一人待着。不过也大了,不妨。”


碗在张伟两手之间倒腾,充当一面鼓一面锣,被他敲得当当响。


“您可千万别觉得这有多惨,多少人追求了半辈子的自由,我打落地就享受着呢。”


“我知道。自由是围城。”薛之谦的筷子敲在张伟的碗沿,哒哒哒,“还有一根豆芽,记得吃掉哦。”


收拾了碗筷,他们又在院儿里坐了一个钟点,三言两语间星星往上爬了老高,站在高处晃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开始默契地发困。


“看会儿电视?”


“算了,困,想睡。”


“那就睡。我也困了。”


“先洗漱。”


“走着。”


薛之谦让张伟带到地方洗漱,头面拾掇干净,再拿提前备好的毛巾擦身,一通折腾完毕又是四十分钟。他们在门口交接洗漱池的使用权,张伟把毛巾一甩搭在肩上,薛之谦握着漱口杯,里头插着牙刷牙膏,杯壁往下滴着水。他看他进去了,回身的时候想起来说一声晚安。


“我先去睡了哦,晚安张伟。”


张伟听后却愣了,迟钝地朝他咧嘴一笑,回:“明儿早晌带您吃好的去,早起啊。”


“好。”薛之谦对他的话习惯性当真,因此回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电子表上个闹钟。


六点半,手表滴滴滴,不仅他被闹起来了,屋外房檐上窃窃私语的家雀也吓了一跳,跃一步往树杈上飞去。


薛之谦爬起来,头发支楞着,一飞冲天。他胡撸一把脸,拍了拍,睁大眼睛,再睁大一圈,这才彻底醒了。拿着口杯出屋,正看见张伟在大树底下仰着头,上身光着,底下套一条麻袋似的大短裤。他正认真看着什么,薛之谦好奇心作祟也顺着看过去,除了树杈和一团光什么都没见着。


“早啊。”薛之谦放弃像个傻子一样正朝着太阳看,低头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向张伟问早安。他的柔声细语却把张伟吓得连忙回头,揉着胸口问他:“……嚯,您是不是练过啊,怎么这走道都不带声儿的……”


“叔叔阿姨还没起?”


“走了,刚出门。”


“这么早啊。”他想了想,“对了,我能不能借用你的电话,昨天忘了打给家里道平安,今天得补上。”


“屋里头呢,您自便。‘三’那个钮儿不灵了,拨不进去就多摁两下,摁漏了更好,换个新的更好使。”


薛之谦听见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找电话。座机就摆在门厅的桌柜上,旁边放着面镜子,他的个头让他恰好能在打电话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拨号,通了,没人接。他不死心地又试了一把,响了两声,电话那头有人说话:“喂,哪位?”


电信号走过的路途太长,他有些认不出爸爸的声音:“爸,是我。我到北京了,昨天到的。”


爸爸沉默了一句话的时间,一阵窸窣杂音,似是把听筒倒了个手,才说:“你到北京了?”


“到了。”他又强调一句,“路上很顺利,我现在在同学家……都挺好的。”


这句话并未打消爸爸的疑虑,他又追着问了好多句,问得声音越来越大,调门越来越高,好像马上就要撸着袖子冲到北京给他一顿揍。不过直到最后他也没骂他,只说了一句:“你也是半个大人了,自己看着办吧。”


电话给他挂断了,薛之谦又听了两声快速的电子音,才慢吞吞地放下话筒。他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不上不下让他喘不过气。一抬头,他这副样子被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昨天还是最新鲜水灵的青菜,今天就成了给人扔在街边的解冻肉,沉默,委屈,不知为何好像被人讨厌着。


但薛之谦还是选择笑着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蹦了一步,看上去一派轻松。张伟听见脚步声回头,站在原处不动地儿。


薛之谦像是想起个笑话似的对他说:“我家的号码里没有三,你换不了新电话了。”


张伟反应快,转过身子直冲着他,俩手插着腰,扬起下巴,佯装一副地痞流氓的跋扈相,说:“那我可就不高兴了,今儿您要不把我哄高兴喽,晚上就还得吃小爷我做的炸酱面——就一头蒜!”


他只笑笑,不回答。他知道张伟没有办法说到做到,因为昨天晚上他邀功的时候特地强调了一点——家里的一根黄瓜一根胡萝卜全切了,肉也用得干净,就为了这顿饭。


可他觉得这其实也不错,炸酱面比张伟以为的要好吃太多了。


好厨子也可以是好导游,张伟从抽屉里翻出条小学时候的红领巾,系在手腕上权当是导游手里的小旗,名曰“好认”。带着薛之谦出发,出胡同的时候倒着走,面朝着他唯一的游客吹牛:“崇文第一野导儿,跟我走您算抄着了。”


薛之谦让他领着去了趟早点铺,被他手把手地教授炒肝的正确吃法。教的人看得开心,学的人却就着一碗炒肝吸溜进去半肚子空气,感觉自己像个气球,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路线是张伟安排的,与众不同,没有地坛天安门,没有故宫博物馆,所有薛之谦这个外地人听说过的通通没有。他和往常独自一人一样,带着他串胡同,看老房子,听老太太唱戏,在大爷们的棋局边上装模作样地支招。


“您走这儿啊!哎呦喂,您吃他炮干嘛呐!”


旁边戴眼镜的大爷看不下去了,把咋咋呼呼的张伟往观战圈外头扒拉,教训他:“去去去,不懂边儿去!”


让他推出半步的少年也不生气,转身朝后边一脸紧张的薛之谦耸肩摊手,嬉皮笑脸地感叹:“嗐,不就玩儿嘛,这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瞎认真。走着,”他用下巴一指前头的小卖部,“哥哥请你吸溜酸奶去。”


过不了多会儿,薛之谦俩手握着酸奶瓶子,冰得舒服,一口顺下去更是喜欢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我问你哦张伟,”他抽出空来采访导游,“你平时就是这么玩吗?那等到你六十岁退休了干什么去呢?”


张伟原本低头翻兜的动作停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像是见了鬼:“退休?退休谁还在这儿溜达啊,挣一辈子命了不得享受享受?环游世界去啊!”


“环游世界?”这种新鲜的理想让薛之谦多少有些诧异,他盯着张伟看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不明所以,却备受启发。


“您这电放得……啧,”张伟又低头翻兜,巴掌大的裤子口袋翻来翻去也拿不出个东西,“行吧,环游世界算您一份儿,食宿全包,购物自理。”


薛之谦放下喝空的酸奶瓶子,舔了舔嘴角,这动作让安生站着的张伟看见,二话不说把自己买了没动过的那瓶递给他。


“再来一个?”


“不用不用,”薛之谦连忙摆手,“这是你的啊。”


“我间歇性乳糖不耐。”


“间歇性什么?”


张伟索性帮他插了吸管塞进手里,下最后通牒:“您就拿着吧,就当帮我个忙成吗?”


瓶子外壁结了一层水珠,咕噜咕噜顺着手指缝流下来,砸在薛之谦的白球鞋上。


中午白日高悬,气温比昨天又高了两分。小卖部的窗口躲在树荫下,树上知了叫起来没完没了,树下的张伟倚靠在红砖墙边上,撩起眼皮往天上看一眼,阳光刺得他飞速逃窜,驻留在油绿的树叶尖上,跟着它晃动,眼睛一转,脸上的汗珠也流下来。


他的耳边突然起了一阵风,转过头去看,一只手像个扇子给他扇风,那是薛之谦的手,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您这是干嘛呢?”


薛之谦嘬一口酸奶,眯起眼,瞅着不远处墙根底下那辆自行车,没刷漆的车铃睡着了,阳光把它点亮,像颗宝石。 


“你不热吗?太阳太大了。” 他一直没看张伟,细瘦的胳膊却不肯停下,就像那胳膊是借来的,感觉不到半点疲劳。


张伟把他的手拽下来,正巧他喝光了酸奶,吸管里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响,他手里的瓶子就被张伟拿走,连带着另一个,敲开小窗,送还给小卖部老板娘。


他们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一前一后顺着墙根往街上溜达。


“会溜冰吗?”张伟突然发问。


薛之谦摇头,手背在身后松松握着:“没玩过,你呢?”


“我四肢不协调,玩儿这个相当于玩儿命。您要是想试试咱就去,附近有个溜冰场老板是我发小儿他二姨,里头凉快,夏天干呆着也够本儿,对了,”张伟一笑,“她家汽水儿也好喝,气儿足冰冰凉,估摸您能喜欢。”


薛之谦不明白:“汽水不是一个工厂做出来的吗……为什么会不一样?”


张伟听了自然要解释,可任他前思后想始终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你尝了就知道,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


“滋味这东西尝了就是你自己的了,所以好和不好只你一个说了算。”这话是薛之谦从本书上看来的,原话更好听,可他记不清了。


“就是这个道理。”


“你环游世界之后还回来吗?”


张伟彻底佩服薛之谦的脑回路,他自己的想法总是被人说成是体育项目里的三级跳,可薛之谦却是另一种人,他能在拳击场上跟对手跳交谊舞,也能在舞池里一个人玩短跑接力赛。他的情绪化比张伟严重得多,这让他在有些时候看起来像个无厘头的精神病。


“回来吧,我这还一小院儿放不下呢,院儿里那棵小树看见了吗,那还是我亲手种的呢,好些年了才长成那么高。”


“你说那棵三四米高的树?”


“都说了是小树,就它后身那块儿,那棵细的。”


“啊……”薛之谦忍住不笑,“这么瘦,你确定那不是棵葱吗?”


种树的人皱起眉头,摆摆手:“这不是还小嘛,过两年您再看,不定谁个儿大呢。就前头那棵大叶儿槐,我小时候在那儿和泥巴,它才到我这儿,”他在胸口比了比,“您再看现在——”


他说的是五步开外那棵树,壮,可供人抱个满怀犹有富裕,树干上刷半截白漆,远看像个黑面厨师腰上系着的白围裙。


“听你说的也没过几年,”薛之谦紧走两步,绕着它打圈,念叨,“不可能啊…现在就长这么高了?”


“不懂了吧,”张伟在一边笑他,“原先那小树苗让酒驾的撞折了,现在这棵是去年园林局新种的。”


不大不小的玩笑,薛之谦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识别张伟的真心话和假正经,他只能朝这笑话假意喝倒彩,让张伟以为自己的包袱到底还是没抖响。


不过薛之谦也有了别的发现:“张伟,你要是长着绿头发一定好看,深绿,树叶那种绿。”


“您这是咒我呢?为什么啊?”


“说不清,我总觉着你像棵树,风一来就得瑟。”


“树就算了,我想当鸟儿。”


“鹏程万里?”


“不,一眼万年。”


“什么东西?”


张伟听他懵懂的语气开始大笑,倒退着往前走,跟着说了一句:“就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方式让薛之谦觉得新奇,有时候像个诗人,有时候又像个疯子。路边有一块石头,张伟没看见它,一脚踩中,整个人晃两晃险些跌倒,他低下头看了始作俑者一眼,把它踹开,继续走。


他突然又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了。


余兴节目未做安排,天一红,导游就想撤,守在客人身边,一步一问:“晚上吃点儿什么?”


客人原本无所谓,被问得更是没了主意,又不好再说“随便”,索性拽着导游的袖子停在路边,一字一顿正经告诉他:“回去吃炸酱面吧。”


最终他们也没吃上这一口。回家之后,张伟对着一穷二白的厨房发愁,叫来薛之谦出主意,后者扥了一根葱两把挂面,时候不长就成了两海碗葱油拌面。只是分量没掂量清楚,食毕二人只敢坐着,站直身体就坠得胃疼。


“这日子有吃有玩想睡就睡的,滋润倒是滋润…”张伟仰倒在地,胡撸着肚皮砸么嘴,“就是太被动。”


“…”薛之谦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言语,沉下心来安静地消化。


“诶,我看您写信那架势不像个文静端庄的啊,怎么见着真人反倒不愿意说话了呢?”


“…”薛之谦垂着眼睛看地,仔细想了想,说,“我这是撑的。”


这话把张伟气笑了,他知道薛之谦这是在认生,才见一天,跟他不熟也是理所当然,可他还是心里不舒服,就像面前的宝箱落了锁,对里头的宝贝心知肚明却只能干瞪眼,不甘得浑身刺挠。


薛之谦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只觉得自己说了实话,虽然他的实话听上去像是敷衍,但他没办法,就是吃得急,撑得没力气说话。


这时候他们一点儿默契都没有,不像日后相隔千里都能用脑电波吵架聊骚。


离开学校的学生,临下班赶工的白领,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他们的时间不是按表走,而是追着心情飞跑。在张伟家里呆了多少日子,薛之谦总是忘了数,想起来再去看日历,四天五天说没就没了。呆到第二十一天的时候,他用手指头点点日历上的十二,跑进屋把还睡着的张伟推醒。


“张伟。”


“…”薛之谦深吸一口气,凑到他耳朵边,大叫,“张伟!”


这一嗓子把张伟“嚯”地从床上拎起来,他懵怔又警醒的模样看得人想笑。


“怎么了怎么了着火了这是?!”


“跟我买火车票去,过几天得走了。”


火车票。张伟心里一揪,醒透了。


“你你你…你要回去啦?”


“都一个月了。”薛之谦从他的小床沿上蹦下来,拍拍他的枕头,“快起来,我煮粥了,再不吃会凉。”


张伟还想跟他说些什么,再回头,人却不见了。这番话吞回肚里,憋着憋着就忘了。


上午十点半,火车站不满不空,售票口排着两三人的队,薛之谦排第四个,张伟站他旁边没话找话。


“二十几天好像也没去哪儿,北京有名的地方都没转过来,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啊?咱抓紧逛逛。”


“本来想跟王文博郭阳他们攒个局,结果一个给家里控制住了,一个去内蒙骑马放羊,一个都没见着。”


“你…”


薛之谦打断他无意义的絮絮叨叨,说:“你紧张什么,我以后又不是不来了。”


“那哪有准啊…”张伟烦躁地想原地蹦两下,又怕人看见,没处发泄的一口气让他觉得堵心,“你渴吗?我去买个冰棍儿,顺便给你带瓶水,还是也来棵冰棍儿?”


薛之谦看他一眼,最前头的人买完票,不长的队伍更短了一截。


“跟你一样就行。”


张伟听他的买了两根奶油冰棍,临走又加了一瓶水。他在卖东西的大姐旁边蹲了一会儿,三轮车前轱辘黏着半片树叶,摆在他脑袋边上。他的视线自然耷拉着,几十双脚闯进来又离开,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不太焦躁了就站起来,扒开冰棍纸,咬一口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售票口只剩薛之谦一个了。张伟停在原先站着的地方,把水瓶放在地上,叼着自己那根冰棍,冻得浑身激灵也不顾,两手匆忙把他的冰棍纸也扒下来,举着送上去。


“吃吧,天热,快化了。”


冰棍被薛之谦接过去,刚咬了一口,窗口里那张粉红小纸片就递出来。他来不及吞咽,满口奶味儿含糊不清地说:“谢谢您。”


车票被他放进裤子口袋,他到张伟身边,问:“怎么这么久啊?你跑哪儿去了?”


“排队的人多,这不说了吗,天热。”张伟扯了个谎,手里的冰棍开始融化,奶油顺着木棍往下流,眼看就要掉在他手上。薛之谦眼疾手快抓着他的手摆平,白汁停下,一晃两晃,“叭”地掉在地上。


“化了化了,你接着点儿!”


张伟听话地把底下那角咬掉,奶油在嘴里融化出温柔的错觉。他又把另一角咬下来,含在嘴里,边笑边说话:“薛,你这儿话音说的真好玩儿。”


“你神经病啊。”薛之谦指着他反击,想了想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忍不住跟着大笑。笑够了,扽着张伟的衣角往车站外头走,“走走走,回去呆着,今儿个哪儿都不去,热死了。”


张伟又听见两个儿话音,它们就像薛之谦这个人一样,生硬得可爱,认真努力得让人想笑,他也就放开了笑个不停,手里的冰棍化了一地,挣扎着放不进嘴里。


“吃完了吗?”张伟喘过气来,低头一看自己的冰棍化得不剩多少,索性一口吞,连着薛之谦手里的冰糕棍一块扔了,回来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他嘴边,“喝点儿水,奶油挂嗓子,不冲冲一会儿不舒服。”


薛之谦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两口,水平面下退一截,伸手又递回给他:“给你。”


他往周围看一圈,突然眼睛亮起来,一拍张伟的肩膀,险些把他刚送进口的水怼出来。


“嗬,干嘛呢这是?”张伟擦着嘴,瓶口撒出些水正掉在胸口,“这不知道的以为我嘴漏呢,怎么了?看见什么了你?”


“张伟…”


被叫着名字的人舍不得打断他挂在脸上,发自内心的高兴,小声答应着:“嗯?”


薛之谦转过脸对着他,俩眼睁得溜圆,有种不能言说的激动,他却愣是生生憋下去,嘿嘿笑着又去拍张伟的肩膀,力气比刚才只大不小。


“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只笑着卖关子:“我有主意了。”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薛之谦有的是什么主意。出车站以后道两边有卖吃的卖水的小车,他被薛之谦牵着挨个闻了个遍,要掏钱买又被拦下,说“不饿”,然后接着去闻下一家。他觉出薛之谦和买票的时候不太一样,像是被激活了,了无负担似的,就连返程的拥挤和燥热都没让他露出丁点儿不高兴。


不管是什么主意,一定是个好透了的好主意。


“你觉不觉得今天特潮?”张伟正在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晃荡,被挤得跟他肩贴肩脚踩脚的薛之谦突然问话。


“潮啊…是潮,估摸着该下雨了。”他说,“诶薛,你听说过那个吗,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什么?”


张伟顺着话茬把笑话通头顺尾地给他讲一遍,薛之谦没听出什么反应,旁边的大妈倒是被他逗乐了,临下车送他一块糖以资嘉奖。


这事让薛之谦笑起来到家都没刹住车。


在家一个下午,张伟攒掇薛之谦跟他在魂斗罗上大战五百回合。游戏机后身摸着烫手,两人却战意正酣,最终一路杀进贼巢,正面战鬼母。长着张女人脸的外星头目一出现,薛之谦的肚子就叫了一声。


“饿了?咱吃饭去?”张伟问他。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一边伸手把他的脑袋推转回去:“都到boss了还有心情吃饭!赶紧,一回过!”


“一回你就别想了,”张伟动动脖子,脸上被他摸过的地方还在泛潮,“原先我跟王文博打这关没五条命下不来,这可是boss啊,小同志。”


“你打过通关?”薛之谦揪住了一个奇怪的重点。


“是啊,两三回了吧。”


“哦。”他突然觉得手柄按键的声音有点儿吵,脖子也累。


“不过我每次都是黄毛儿的那个,这是第一次打蓝毛儿。”


“是吗…”薛之谦像张伟似的转转脖子,累倒也不太累了,“你弄绿毛儿最好看。”


“嚯,您就跟这个杠上了是吗,得得得,回头开学我就染个绿毛儿去,让您看个够。”


“你寄照片给我吗?”屏幕上的蓝发小人蹲下又卧倒,头顶飞过一梭子弹。


“寄啊。说什么都得寄啊…”


“诶,你躲着点儿…!!操!”蓝毛儿壮烈了,薛之谦手一抖,自己的金毛儿也跟着他壮烈,“死了。”


“死了就死了,不管他俩,咱吃饭去,什么外星人入侵爱谁谁。”张伟把手柄一扔,抢来他的手柄也扔了,拉起他,推着转身去厨房,“不过您还会骂街呢,新鲜。”


“我会的多着呢,说出来吓死你。”被推着肩膀的薛之谦回过脸问张伟,“诶,上礼拜买的大排还有没有了,现在时候还早,有时间做个葱烧大排给你吃。”


“有吧,之后也没动过地儿不是嘛。”


大排冻在冰箱下层冷冻格,忘了早拿出来解冻,只能干瞪着眼等它,期间米饭上锅,各方准备也齐全了。张伟蹲在地上掰出半颗白菜,洗净撕成块儿,往小钢盆里一搁,叠得像座春日里的山尖尖。


“今儿给您来一道御膳,”张伟两手一拍,“乾隆白菜。”


薛之谦坐在马扎上掰着橘子一瓣一瓣地吃,听了一乐:“张伟同志这是要跟我抢饭碗是不是啊?”


“欸,哪儿能啊,家里碗够用,再说读书人不能叫抢,得叫竞争上岗。”


“不用竞争,直接上岗,张伟同志你就不要谦虚,明早先煮个粥吃吃好吧。”


张伟只笑不言语,溜达到水池子边上看一眼泡水解冻的大排,路上顺走了薛之谦手里剩下的半个橘子。


“这差不多了吧,”伸一根手指头捅捅,“都软乎了。”


“那就行了,递刀来,大爷我要动手了!”薛之谦把刚又剥好的一个橘子塞进张伟手里,撸起袖子捞大排上案板。


一个递刀一个接,珰珰珰三声,大排一分为二,又三声,个小那块断作四个肉条。此番样子过了五遍,整块大排才收拾妥当。这时候掌刀的大厨业已汗湿重衫,一旁观望的群众送条毛巾过去,动手以前先盯着大厨满是汗珠的额头看了一顿。


“你干嘛呢这是?”大厨唤他。


张伟想起原先听过的一段相声,里头有个包袱跟眼下的情景对得恰好,于是一边替他拭汗一边乐呵呵地念叨:“看您结的这一脑门儿子葡萄哟。”


上海人自小不听这些,自然听不出别的,只觉得这说法新鲜有趣,就顺势夸一句:“这个有意思,诶,你要不以后出书当个作家吧张伟?”


“要不说您想一出是一出呢,昨儿还让我当个吉他歌手浪迹天涯,现在这又出书了,合着您眼里就没有老实上班的是吗?”


“老实上班?”薛之谦认真起来,盯着他看了又看,看完就摇头,“你不行。你不是那种人。”


张伟斜靠着冰箱,抱着肩膀看他,问:“哪种人啊?”


“老实上班的人啊。”


“那你呢?”


薛之谦让他问住了,干站着发愣,眼看着池子里的浑水打着旋冲下出口,顶上浮起一层生肉泡出的油花,就像满世界谈论着的泡沫经济。


半晌,他说:“我都可以啊,不挑。”


张伟本能地想反驳他,他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不对,他不该是这样的。可话还没说,外头空高的天上炸了一声雷。要下雨了。


“几点了?”薛之谦问他。


他冲到正屋去看表,冲回来告诉他:“六点二十三,不对,二十四吧。”


“阴天下雨啊,难怪天黑得这么早。把你手边那姜丝给我,还有蛋清,就是那个小碗,”举起来给他看,“对就是这个,你家料酒在哪里放着?”


张伟跑前跑后地满屋找材料,其实拢共也没几样,算上白菜要用的麻酱蜂蜜不过五六种,怪只怪他记不住事,厨房几乎一日一趟,瓶瓶罐罐翻来覆去就这些,地方却总是拿了就忘。


他翻箱倒柜的时候,薛之谦站在案板前头拿刀背松大排。本该切之前打松,一走神就给忘了,现在只能一块块的弄,不会更累,就是显得麻烦。


刀背砸在肉条上的声音沉闷,老实,就像个活着难受又不愿意找死的男人。


白菜要用的浇汁已经调好放进冰箱里。这是薛之谦教的,佐料都搁在一块儿调好,尝尝滋味,想象嘴里有一块白菜,足了就拌进去,不足就加盐加糖,欠什么味加什么料。这菜张伟自己在家做过无数次,口味掌握得稳妥,像这样调个汁再拌也不会更好吃,倒是无端显得更精致了一些,像极了他印象中上海人的作风。


“您这大排怎么样了?”


“腌得差不多,再过五分钟下锅吧。”


“那我先把我这御膳拌上。”张伟把冷藏过的浇汁端出来,原地转一圈才发现处理好的白菜,瞅准装着白菜叶的小盆往里一倒,哗啦啦。正好旁边起灶,煤气一开,蓝火蹭地烧起来。倒油,入小葱姜片,火大,没一会儿就有香味往外冒。


该下肉了,张伟摸摸鼻子,缩回脑袋,自觉去旁边支桌子,身后适时传来裹粉肉条入油锅的滋啦声,听得他浑身发麻,前些日子手背上烫出的印又开始疼。


“薛,你小心点儿。”他放不下心,又凑到薛之谦身边,赶上他动铲子,吓得一怂,躲回他身后,“上回买那手套呢?还有套袖,你怎么都不戴啊,胳膊就这么露着万一给燎了呢!”


“我又不是要伸进去,你怕什么啊。”锅里的挂色让他很是满意,扭身倒一杯凉白开进锅,左右翻两下,盖上锅盖。


“绝对不赖,这次炒得最漂亮。”薛之谦笑得眯起眼睛,微扬着下巴朝张伟点点。这动作张伟做出来就是嚣张,他却学不来,总是一副撒娇似的乖相,即使偶有成功,也是种傻乎乎的嚣张。


“那我就坐等着您大作上桌了。”最后往锅里看一眼,张伟咂着嘴去碗橱里拿碗筷,又去锅里盛两碗饭,端来一盆乾隆白菜摆在桌子当间,欣赏一秒,推开,留下主位等着锅里翻滚的大排。


锅盖掀开,肉香味几乎是同时钻进张伟鼻子里的,他正要开口夸两句,门外哗地倒下一地水。


下雨了。


“下上了。”他说。


“熟啦!”薛之谦高兴地大叫。


装盘,端着走,他看见桌上的空地,想也没想就摆上,一边问:“明天如果还下雨怎么办?”


“还下雨?”张伟夹了一块大排在薛之谦碗里,“那就把魂斗罗通关了,我第一次玩儿蓝,可不能轻易光荣。”


“也行,”薛之谦咬一口人家给他的大排,嘴里一动一动,说话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要是明天还下雨,我就给你做条头糕吃,甜的,你喜欢吧?”


“太喜欢了。”张伟嚼着大排,碗里多了一筷子白菜,给他夹菜的人又转去喂饱自己,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像个小孩儿。


屋外雨下个不停,屋里的人话没说上几句,只顾着填满胃口。不出意外的,张伟又撑着了,缴械投降的时候,对面的人腮帮子一鼓一鼓,筷子犹豫不定地跳跃着,最终被放下。


“你说你吃这么多怎么也不见胖呢?”


“我?”薛之谦的意外不是装出来的,“没人说过我吃得多,真的。”


“…那您身边的饭量都够可以的。”


身边的人。薛之谦想起他爸爸,俩人因为时间卡不上,吃饭总是一前一后地进行,一同上桌的时候也像是二人借一张桌子,各自独食。印象中爸爸总是吃不多,但吃得慢,所以会使他产生二人食量相近的错觉。


“仔细想想倒也没有,我好像是比别人吃得多,但是没人告诉我,我也没发现。不过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不会长胖,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小时候就不像别的小孩胖嘟嘟的,以前还有亲戚让我多吃多睡,说小孩子太瘦命不好。”


“瘦怎么就命不好了?你长得好看啊,长得好看的命最好了!”


被夸奖的人咯咯直笑,抱着碗夸回去:“是哦,那我们都是命最好了对吧?”


“嗬,借您吉言,往后咱这俩命好的要是相互扶持相依相伴,不活他个金光灿烂不算完!来,走一个!”


“走什么?”


张伟看见盘里还剩两条大排,自己率先夹起一条,说:“什么都没有,那咱就大排干杯呗,往后有吃有喝,滋味不断!”


薛之谦夹了另一条举起来,同他一碰,三两口吞进肚里,连带着他说的那番话,每个字都相信了。


有时候他会想起那天晚上,张伟信誓旦旦的模样被时间涂抹得一片模糊,话音也被雨声盖过了,唯独那句话自身像个节庆时悬挂的标语,悬在他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蒙住他的头,遮蔽他的眼睛。


转天真的下雨了,下午歇工两小时,其余时候几乎无休,小时淅淅沥沥,大时一片雨点砸在地上,那声音仿佛天地化作一个大油锅,滋啦滋啦地煎炸万物。薛之谦把自己想出的这个比喻句讲给张伟听,后者躺着听,听完坐起来,说出一句薛之谦听来耳熟的话:“薛,你要不以后当个作家写书得了。”


“那你就拿着吉他浪迹天涯去吧。”


“你不是让我写书吗?”


“你想和我抢饭碗吗?”他看了看表,“呀,我的糯米团还在锅里呢!”


蒸锅锅盖被掀开,里头的糯米团晶莹白软地坐着,关火,合上盖。他找来马扎坐下,等它晾凉。正屋闲坐的人叫他:“薛,你这干嘛呢?”


“等糯米团凉。”他回喊,想叫他过来,话还没出口,外头已经响起踢踢趿趿的脚步声,踩在水上扑哧作响。


张伟的声音近了,在他背后响起:“等什么?”


“等它凉,再揉几下就能擀开做皮了。”


“屋里等着呗,坐这儿等得坐到哪辈子去。”


他摇摇头,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说起话来脑袋一动一动:“太凉了擀起来不舒服,沾上油也不好吃。”


张伟在他面前蹲下,也学样支起一只手臂,托着腮,笑呵呵地打趣:“你这样特像我奶奶。”


“什么玩意儿,你神经病啊。”


“不是,我没跟你开玩笑。老太太原先给我蒸豆包儿也是这么守着锅,好像一眼看不见这锅就能长腿儿跑了似的。”他咂咂嘴,“而且啊,我奶奶她岁数大了,口重,豆馅儿里头那糖搁的跟不要命一样,那叫一个齁儿,你见过豆包儿就着馒头吃的吗,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好歹有两口吃的我就知足了。”


薛之谦犹豫再三,磕磕绊绊地说:“…今天…可能还要辛苦你一下。”


张伟不明所以地看他。


“你说你喜欢吃甜的,我就在豆沙里多搁了点儿白糖…”


“一点儿嘛,没事儿。”


“不是一点,”他两手比出个碗大的圆圈,“是一大点。”


这下张伟愣住了,半晌才一笑:“要不说你跟我奶奶似的呢,没毛病!”


张伟是个和厨房八字犯冲的命,拿刀开火动不动就负伤,一个人的时候连吃黄瓜都不敢拍着吃,只能整根举着嚼。因此很难想象同龄人能在厨房玩出这么多花样,煎炒烹炸,红案白案,仿佛世上沾上吃的就没哪样是薛之谦不会的。


团子晾的合适,薛之谦洗净手,摸摸它,两手端出来之前先在案板上刷一层油,糯米团上也刷一层,便上手揉,一边偏着脸跟张伟一搭搭地说话。


雨势忽大忽小,变了几番,做吃食的人不听它的节奏有条不紊。糕皮已经包上了豆沙,长长两条摆在案板上,等着切段装盘。屋外雨线由密转稀,稀薄得坚持不来就停了,只剩房檐上的水珠随着心情滴滴答答。


世界仿佛慢下来,坐在路边的长凳上歇脚。张伟动动身子,身下的旧马扎吱呀呀响了两声,旁边的人低着头使刀,切进糯米点心,造个短暂的响儿,一响接一响,最后刀被搁在案板上,他叫他:


“来,尝尝。”


张伟起身捏一块进嘴,甜香,豆沙也没他说的那么齁,一切让他喜欢得恰到好处。


“好吃!”


他举起大姆哥,想着这样的夏天他还能再过个二十年。


可薛之谦过几天就要走了。


他突然垮下脸,吓着了本来满心期待的厨子,生怕是自己的手艺不对食客的胃口。


“你怎么了?”


真心话在舌尖打转,可抬头一看那双黑亮的眼睛,他不知怎的竟说不出口。


“我…我想我奶奶了。”


完蛋,要哭。张伟一急,端了盘子撒丫子就跑,边跑边说:“我我我我给你泡茶去!”留下反应迟钝的厨子心下发懵。


薛之谦解读不出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思维跳脱,张伟更是个中佼佼者,不想让人知道的绝没人打听的着。何况薛之谦也有自己正发愁的事情,昨天晚上开始愁,雷声就像是上天给他的信号,配合原本平常的只言片语,让他在夜里辗转反侧足足两个小时。


具体愁些什么,他说不上来,只是每次一下雨他就要忧郁,就想写诗,想出去淋雨。


这场雨足足下了两天,城市里有些人被围困在自己的一亩三份地,动弹不得。


雨一停,回上海的计划进入倒计时,三,二,一,数完就要说再见。第三天去了故宫,看着红墙灰砖发呆,野导张伟给他讲了个清宫里头宫女的传说。第二天去了二姨家的溜冰场,满场都是放了假的半大孩子,他们没下场,穿着短裤短袖的两人冻得哆嗦,喝完两瓶汽水就回家,冰冰凉的橘子味儿成了额外的折磨。


只剩一天了,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直躺到下午五点,没人提出要动弹。


五点十分,张伟去正屋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把薛之谦拽起来,问:“薛,你会骑摩托吗?”


“什么?”


“摩托。我表哥说他一会儿要把车停我这儿,问要不要玩儿一圈,要是想骑他就把钥匙撂下。”


他看出张伟跃跃欲试的意思,心里叹着气,口上老实回答:“会是会,你敢坐吗?”


这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他当然不会拒绝:“敢啊,你都敢骑我哪儿能不敢坐啊。”门口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他转身往外跑,“我拿钥匙去了啊!”


没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回来了,薛之谦在原处坐着,看他。他也看他。


“走着?”


“走着。”


他穿着来时身上那套衣服,白t恤,牛仔裤,往车上一跨像个突然学坏的好学生。


“坐稳了?”他问他。


张伟又动弹两下,找准了舒服,示意:“行了,走吧咱。”


摩托车一启动就是巨响,他这才知道表哥把消音器拆了,大概是为了泡更带劲的姑娘。路上有人看他们,不是因为帅,而是吵,还慢。


“薛,这么着不太对吧,你看旁边那蹬三轮儿的大爷都快把咱给超过去了。”原本有些紧张的张伟察觉出了问题,示意司机适当加速。


“这里人多啊,你告诉我哪里人少,开上去我保证你速度与激情。”


张伟给他谋划出一条路线,就这么慢腾腾地开过去。果然人数渐稀,速度也上来了,他拽着前面人的两手越发紧张,索性抱着腰贴上去。


“我操!!你专业的啊!!”


“没跟你说过嘛,我混过的啊!”声音被风打了折扣,薛之谦不得不喊话给他听。


“混过?那我这算不算傍上大哥了啊!”


“叫声哥听听!”


“你什么时候的生日啊我就叫你哥!”


“七月十七!就今天!”


“我操!今儿你生日你怎么也不说啊!”


“说什么啊,我又不过。”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过!不过生日!”


“连生日都不过!?那你趁早别过了吧!”张伟俩手一抓他的t恤下摆,扽了扽,“别追风了!哥给你买块儿蛋糕吃去!”


摩托驾驶员不回答,傍晚闷热的风打在他脸上,头发扬起来,他的沉默顺着风向飞进身后的乘客眼里,让他狠狠闭一把眼。再睁开,街边疾走的景色又换了一茬,细长稀拉的树被他们丢在后头,矮胖的绿化带抱着他们的裤脚前行。


太阳已经落到了低位,满天烧不透的云彩和一绺绺逃跑的光是夜晚的门口。没人知道几点天会黑,天却好像早就黑了。只要太阳掉入视平线以下,天地间就算入夜,人人亟盼回家,歇着,就像暂时的冷藏或是死去。没人像他,像他们,打翻一条公路的平静,大声宣布十七号的生活刚刚开始,逃离阳光的统治,就像它即将或正在变质。


夕阳跳进摩托车的后视镜里,张伟歪着头,从薛之谦的肩膀上头看见了自己后飞的头发和傻笑的脸。碰巧,前头的人向后视镜瞥一眼,目睹火红的落日在张伟的身后铺展,绽放,放肆地跳跃嘶吼。


收回目光,他燃着的发梢和快乐的脸庞烙在他眼里,和初见那天一模一样。


兜兜转转,开进城区人流渐盛,此时天已经黑了好久。驾驶员放慢速度,胆小的乘客两条胳膊抱得有些麻,此时终于能放松下来,轮流歇班,停靠在膝头活动关节。


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蛋糕店,连忙叫停:“诶!就这儿,停下!”


薛之谦听话找地方停了车,还没说什么,身后的张伟已经蹿下车,冲出去了。看他去的方向,薛之谦心里登时有了谱,也就不追,原地等他。


谁想一等就是十几分钟。


终于,张伟捧着个蛋糕盒从店里出来,朝他挥了挥手。车停在马路另一边,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算遥远的距离,和刚涌起来的左右两道车河。车流始终不见停,张伟急得探头探脑,却没办法,一步也迈不出来。


他着急的样子让静静看他的薛之谦想起很多人,他们都曾经跟他并肩,最后分处两地,有时候隔着一道墙,有时候隔着一条电话线,有时候隔着生死一条河。离别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现在是谁在等谁,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薛之谦笑笑,两手握成个喇叭放在嘴边,对着他喊:“你别急,一会儿就能过来了!别急!”


他的喊话好像让张伟愣住了,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见。在他愣怔的空当里,两边的交通灯变了色,车流被迫放缓了脚步,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嚯这人怎么这么多啊。”张伟朝旁边努努嘴,“车停那边儿,咱得把它吃完了再走。”


他们把车停在街道的拐角处,离大道几米的距离,却安静得是像两个世界。


张伟率先坐在马路牙子上,两腿伸着,微微屈起,当个桌子摆放纸盒。他一边拆盒上的塑料绳,一边抽空抬头招呼薛之谦:“来吧,别愣着了,坐坐坐,嫌脏我脱了衣服给你垫着。”


“神经病。”他挨着张伟坐下,帮着拆盒盖,“你还说我想一出是一出,冒充机车党兜风兜出个蛋糕来你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吗。”


“哪儿不对了?还不是你跟个地下党似的,一个生日你说你守口如瓶个什么劲。提前没准备,就临时攒一小礼物,算我这个当哥的聊表心意。”外头一圈硬纸被他拆了,里头的蛋糕冒出来,有两手平摆着那么大,是个圆不隆冬的小熊,白色奶油上头两只大眼睛,嘴角弯着,像是在笑。


“怎么样?”他把蛋糕推得离薛之谦近些,邀功似的微扬起下巴,“我特地让人家给二次加工了一把,像你吧?”


“哪儿像我了?”寿星扭头看他,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抵过漫天星斗。


“白,爱笑,还有这大眼睛,哪儿不像啊?何况吧,”他咽了口口水,“你还熊。”


“你说谁熊呢张伟!一会儿你还想不想回家了啊!”


“不熊?不熊你不叫哥,对你这么好哪儿找去!”


两人默契地不说话,空气安静得让人心里没底。


终于,薛之谦问:“不是要点蜡烛的吗?”


“蜡烛有是有,可我手里没打火机,刚才蛋糕店说他们也没有,你呢?有吗?”


薛之谦摇摇头,说:“那就不点了,反正点了也要拔掉扔了,没必要。”


他把手里的叉子分给张伟,说:“吃。”


“别急啊,不还得许愿呢吗?”


“不许了。”他把蛋糕推过去一点儿,一叉子铲走了小熊的一只眼,“先吃再说。”


没了眼的小熊看得张伟肉疼,总觉得这场面和自己预先想好的不太一样,不过薛之谦吃蛋糕的这股子高兴和认真劲儿倒是和他猜测的别无二致。也不知他的高兴是为了吃,还是为了这个蛋糕。


两个叉子一动一动,小熊很快只剩下下巴那一口,却再没人动了。


薛之谦先开口:“你把它吃了吧…张…张伟哥。”


张伟被吓了一跳,叉子险些脱手:“我我我我开玩笑的,您怎么还真叫了啊…而且这重音可得找好了,要不说出来多尴尬,以为您这是赶着买药来呢。”


“就这一遍,你不愿意听是吧,没第二遍了我跟你讲。”叉子在纸盒盒底剁了剁,“吃掉,快点!”


张伟顺从地把它叉起来送进嘴里,一边笑他:“还是这样舒服。诶,薛…”他凑近他,摇头晃脑地盯着看,“你是不是脸红了啊?”


“走走走吃完了赶紧走。”被说的人嚯地站起来,二话不说爬上车,痛恨手边没个头盔遮脸。


“走走走,嘿。”他找个垃圾箱把手里的垃圾扔了,只留下蜡烛,握在手里往回赶。


两人奔家去,一路突突突,大路上突突,拐进胡同依旧突突,声音被窄墙根拢得更响,吓着了几家人院里养着的狗,张嘴叫起来没完。


进院下车,张伟等着薛之谦把车停好,等来一句话:


“饿了。”


“饿了?”


薛之谦摸摸肚子:“嗯,颠饿了。”


“那…”他想了个主意,“这么着,我给你做碗面条吃你看怎么样?”


“你行吗?”他不信。


“我不行?我不行您第一天吃的那碗炸酱面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啊?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他去厨房下面条,身后跟着个小尾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也不说话。


他手里洗着黄瓜胡萝卜,问他:“你今儿个好像不太高兴啊,薛。”


“还好。”觉出自己说的太短,又补一句,“…我往常不是也这样吗。”


“不一样,往常一天里你不高兴的时候加起来不超过两个小时,而且基本都是晚上吃完饭,闹情绪跟闹肚子一样。今儿你好像一直情绪不高,打醒了就这样。”


“…”他接过张伟手里剥着的蒜,蹲下慢慢剥,“大概是因为过生日吧,又大了一岁,不开心。”


“嗐,因为这个啊。”张伟把黄瓜捞到菜板上切丝,“长大好啊,长到成年就能赚钱了,能赚钱就自由了,多好。蒜就剥这些得了,搁那小碗儿里。”


“你真这么觉得?”


“是啊,人人生而自由,可炸油饼的自由跟烤全羊的自由能一样吗?放飞灵魂是必须的,打好经济基础也是必要的,一手抓精神,一手抓物质,要想闹革命,两手都要硬。”黄瓜丝码上盘,开始切胡萝卜。


“赚钱赚到最后一定不会自由。”他抓一把挂面扔进沸水锅里,“你就只能看见油饼和烤全羊了,什么放飞灵魂,放得再远拽回来还是烤全羊。”


“那不更好嘛,灵与肉灵与肉,灵到头还是一堆肉。”


薛之谦守着锅,水沫上来了就调小火,沸不起来再调大,像是在玩,又像是在深入思考某项哲学命题。


“其实你说的有道理。”他突然说,“但我觉得我说的更有道理。”


张伟笑了,回头看他一眼:“那是,你长的好看说什么都有道理。”


听他这么说,薛之谦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回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看着院里那棵树,一言不发。张伟最怕安静,自从认识薛之谦就更怕了,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就像冬眠的动物,为了活着而装死。


可薛之谦的脑回路永远卡不上张伟担忧的方向。坐着,坐着,他噌地站起来,跑回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上拿着个长方的小盒。他的动作进展太快,看得张伟一脸痴呆。


“我给你吹个曲子。”


他开了手里的盒,掀开黄绒布,拿出个锃亮的口琴,二十四孔。


全程没给听众一个发表意见的空隙,乐手的小曲说起就起,说停就停。慢腾腾的曲子中间混入几个听不懂的音,却不影响听众觉得它耳熟,放下菜刀为他鼓掌。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乐手收起家伙式,装模作样地朝他拱拱手:“好久没练了,气给的不对,你随便听听就好。”


“挺耳熟的,是什么歌?”


“…”他让他问住了,“我也忘了。听磁带扒的谱子,磁带应该还在我家,回去找着了我就告诉你。对了,把你家的电话告诉我,这样好找。”


“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写个条儿。”他架起炒锅,吩咐他,“薛,你把那面条跟菜码端了吧,我这儿炸个酱就得。”


他往油锅里张望,不放心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端上盘子出去,临走嘱咐他:“你小心点哦。”


“放心吧,这些天看也该看出点儿成绩了不是。”


这话压根没被他听进去,手里的盘子往桌上一扔,赶紧折回厨房,借着端面的机会再看他一眼。


厨子听他进来,抽空回头拿眼找他,得意地笑着问:“怎么样,闻见味儿了吗?”


“香。”来人凑过去又闻了闻,嘁着鼻子的模样像个松鼠。


“得了,出锅!”


这还是一碗黑漆漆油亮亮的酱,裹夹着细碎的肉丁。他们置好桌子,坐个对脸,看着满桌碗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时间晚了,隔壁人家已经开始洗漱,热水把香皂洗发水的味道烘得老高,跟着风飘过来,和花露水味勾连成一团。炸酱的咸香在夏日夜晚的气味中十分突兀。


“对了!蜡烛!”张伟拍着大腿跳起来,去厨房拿晚上带回的生日蜡烛,顺便翻出个打火机,一道捎回来,打开蜡烛盒子,一搭眼看这桌子上的东西,犯了难,“…这这这插哪儿啊?”


“这个酱够浓吗?”薛之谦凑近些看它,胖胖的它不回答。


“插酱里啊?”张伟担忧将信将疑地试了试,豆芽似的细蜡烛还就真站住了,“嚯,还真行!”


插上三根,想了想又加一根,告诉他:“有三有俩不如四季平安,走着,点上!”


四点烛火在炸酱上空忽忽悠悠,这画面无端有些诡异的好笑。


“我送你一个愿望,一块儿吹。”


其实他们都不信这套,却都想当然地觉得对方是信的,于是相互哄着玩了这一顿,白落两个许愿的机会,话一出口倒真的期盼起来了,连吹气的姿势都不自觉地变得虔诚。


薛之谦许了个长久的愿望,一年两年恐怕也看不出结果。张伟比他简单的多,他垂着眼睛只默念了一句话。


他希望薛之谦别走。


然后他的希望落空了,这件事他毫不意外,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连句再见也没跟他说上。


买了上午九点四十的票,天蒙蒙亮,薛之谦就提着行李出门。东西是昨天夜里收拾好的,他躺下以后睡不着,想着明天上午挺早就要出发,更没了睡下的心思,不如爬起来收拾干净东西,转天悄无声息地走。


他不太会说再见。怕自己哭,也怕看见张伟哭。


张伟是个哭包,即使他总说自己是个只会打岔的小痞子,他也还是个哭包。他还记得他们坐在录像厅里看一部外国电影,最后主人公独白的时候,张伟开始吸鼻子,他的声音盖过了电影滋滋啦啦的配音,送进薛之谦耳朵里的变成一段乱码与真理的杂糅。


“我为什么这样做?我可以提供上万个答案,可是——嘶——是错误的…我——嘶——是一个坏人,但是我会改变——嘶——正在改变…我已经洗心革面,嘶——继续前进,一直向前…选择生活…工作,家庭,他妈的大电视机,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电动开罐器,保养自己的身体…旅行包,三件套,DIY,体育节目,垃圾食品,子女,在公园散步,朝九晚五,打高尔夫,洗车,选择毛衣,家庭圣诞,养老金,免税,清理下水道。”


“过日子,一直向前,直到上西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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